一則私人遊行筆記 

Live_context

方彥翔

前來赴約一個私人的劇場,才發現與其說是劇場,不如稱之為一場遊行。

除了因為它是場跟隨著的遊走,它也是對一序列的物與身體態度的演示。而如同在那些遊行的時刻,多半度過的是等待的時刻,或者僅只是對「在場」這件事的展示。

齊簡安排的這場演示或展演,對我來說像是欲意將日常予以劇場化,但卻又解離了劇場的各要素,而成為某種物質生活的過程。這個為了解離而調度聚集的時段,令我想起另一種相反的突現時刻,也就是日常中的某種吉光片羽,一種剎時間生命被客體化的時刻——通常,我們並不會把日常當作一個生活劇場,只有在某些特殊的狀態下,我們得已有機會與氣力去將一種處境或感覺時刻加以放大延長,通常是在一種我們突然被客體化的狀態:無法預期的失約、巨大的突變……等。不過,這場被安排的室內遊行,一個僅屬於某些私人的會面,在藝術家之操作下亦創造了某種對質的情境,這其中的聚散、解體、交會、主客體間的晃動、交錯、反轉的關係,或許可以引起一種雙重的沈浸感。

在藝術家的作品中,最一開始吸引我注意的是兩件作品裡的文字運用:一是在《合法》中「警告 行為違法」的集會警示牌,它是複製現實物品的概念性物件;一是在《竹屋》裝置裡那段「請勿跨越黃線」的標語,取代黃線的是滿版的黃色色面。它們分屬於在公共空間中兩種不同狀態的禁制:最日常廣佈的「請勿跨越黃線」生活空間中以保護之面貌現身的禁令,以及某些特殊時刻現身的「警告行為違法」政治行動的禁令。在這系列作品的脈絡中,它們暗示著某種繪畫形式組成的指令,指涉著藝術形式內在的秩序性。這種內部的秩序性形成某種得以與自然法則與社會結構抗禮的分治地帶,這恰恰是現代主義藝術在美學上的訴求。以這兩件藝術家的作品為例,令人期待的部分在於它開敞出一種話語活動的場域,藝術家戲玩著圖畫作為其自身與圖畫的表述性(一種意義構成的結構與關係)、意義與視覺之間時而模糊、時而可以如同圖地反轉的地帶,操作著彼此重組的可能性。

由於講的是一種從繪畫而來的典例、體制,於是「邊界」宿命性地至關重要:關於如何在表面的塑造上去賦予意義、關於是否要營造輪廓、關於是否有框(支撐物)的界線、關於每每色彩與光線試圖去跨越界線皆是一個重要的決斷與難題。這些問題在藝術家的場域上的挪動之間,成為了於日常生活的觀察中某種察知的基準,也成為某些行為的準則,不管是遵循還是破壞。

藝術家自己曾經提到:「創作現實、作品現實和觀看現實混合成一個『身體』」這樣的概念。於是「我們」似乎在這裡都成為這個「身體」的一個部分。這一點,我有所遲疑,但這種遲疑也有可能是被預想過的一種反應。

在這空間中,赤裸的女子沿著空間的邊界移動,時而我們會看見她背部的刺青,那是另外一個女子的面容。在引導之下她以身體試探著空間各角落、緩慢地推動著模型車童玩、重新堆放那些有著家屋、建築意味的紙盒方體;她既是被凝視的對象又必須盡可能進入一個與物件和自己私密性的世界。雖說這是一場關於邊界的試探:身體被注視的場域在哪裡,界線又在哪、如何形成,我們卻沒有看到激烈的溢出——也就是關於身體的「更多」是什麼。演出者在空間中和許多物件進行互動:蠟燭、紙箱、玩具車,皆指引向一個微型化的觀看,然而它們也偏向被去除更多特定文化、背景、脈絡指涉的色彩,維持著某一種原型的樣態,這裡的身體偏向被中性化的身軀和姿態——雖然我們知道這種壓抑或去除是不可能的。

關於演出者、我、創作者之間對身體之意識的差異、間距,這間距究竟是體現著某種文化上認知與意識的差異呢?還是不該放到這個尺度上?在觀視的過程中,親密性怎麼發生,或者身體或精神上的支配怎麼發生?在靜觀中,那種引誘的要素怎麼發生又消失?

是因為藝術家一直去降低,只留下裸女在空間中的行跡。這場表演,看起來好像是表演者和物體之間的互動關係,我是不能介入的,提出介入的請求都不能,當然,也不能等待對方允許或拒斥。那麼在這種情境中,提出「碰觸」的要求(就像女子在行為中碰觸空間與物件一般)是否是違例?有時候,你會覺得身體是在相互的碰觸下會顯出意義,自己與自己的碰觸(如同握拳時手指碰觸掌心、消化時內臟彼此需要碰觸)、或者兩個、多個身體的彼此碰觸。正因身體的界線是明確又模糊的,這是讓它比建立在話語和律法的政治有著更多的原因,所以才會往往我們透過互動、試探、碰觸、傷害、越界、暴力等這些方法來超出律法的限制(當然,有時候我們會開始在意識之下回到律法的決斷,去判斷意願是否真的生效)。我猜想的是:藝術家是否試圖讓參與的表演者她的身體進入一種運行的規律,作為一個話語者來到這裡,我究竟又該如何反應?

基於一種奇想,我好奇若它們被換至為其他的物件,它所能訴說或表露的身體性,是否提出某種引誘或渾沌不可掌握的語境:左輪手槍、麻雀的喙、甚至汎合金的原石——但反過來問:什麼樣的裂隙與身體詞彙的連接才是它要提出的?

如果說當代的行動關鍵詞是「觸發」,那是一連串的裝置與裝置之組合連接,那麼這場表面上平靜的集會有著某種不合時宜。它意在於演示著一種自為的可能,如何在物質與身體性上有著偶然與自發的潛能。